格格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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花月下(第1页)

女孩到了扬州,登台不到一月,便名动一城,搅得一干王孙公子、富贵华胄心絮飞扬,连城中宵夜卖馄饨的老叟,也知道城里来了位才貌双绝的伎子。只是女孩久居清幽,乍到这繁华火热的地方,心也未被燃着,初时想着展露一番技艺,没过多久,见那世人只是一个贪字,不免有些心意萧索。平日不登台时,便是住在坊母安排的地方,独自处着,或是练琴,或是看书,或是与小丫鬟聊天。那坊母是女孩师傅的师姐,又是自己接女孩来的,也知女孩她们那类人的性子,便将一概世俗应酬都替女孩挡了。就连一乐坊的老顾客,金玉商行的二公子,拿一觚鲛人泪,求与女孩会面一回,也被坊母婉拒了,坊母笑道:二公子这一碗珍珠倒是贵重,但天下人岂是都重金玉之物的,何况她们那等出世离尘的人物,等明儿二公子自己落了这一碗的泪珠子,我再去给我姑娘说说吧。二公子听了,满脸羞愧,退出去时,连那碗珍珠也没拿,还是坊母次日唤人将那碗珍珠退了回去,那二公子见了,心里惭意未消,便命那人将那碗珠子送到冷月寺去,替女孩供在佛前。女孩在乐坊待了一段时日,那些伎子有的也真心佩服女孩的技艺,有的也嫉妒女孩的容貌,但时日久了,见女孩虽越来越红,人却没任何架子,虽性子有些冷淡,不喜与人深交,倒也不是看不起人,便对女孩都欢喜起来。又有一年龄稍嫩的伎子,听坊母安排,与女孩住去一块儿,一来方便伺候女孩,二来那伎子性子伶俐、口齿活泼,也好让女孩有个说话的伴儿。女孩与那伎子处久了,见她虽伶俐,对自己却也真诚,便跟她有几分交心,女孩不喜外出游玩,还是被那伎子缠着,说动了几回,好歹将扬州的名胜处逛了逛。只是那伎子不喜下苦功练琴,见女孩每每刻苦练琴,有时对女孩笑道:姑娘技艺已是出神入化了,怎还这么苦练?女孩笑道:你懂什么出神入化,我才刚入山门呢。伎子笑道:姑娘都才入山门,那我们这些人都该回家种地了。女孩笑道:各人有各人的喜爱,拿这技艺作谋生之物,骗骗世人,也不是不可以。伎子笑道:我要是姑娘,就在这坊里先落脚几年,一来攒够了银钱,二来也不枉青春一场,等挑到了老实真心的人,嫁了便是,这才是我们这行的好归宿啊。女孩笑道:什么是老实真心的人?伎子笑道:一来当然是要有钱有势,二来得肯为自己去死,一辈子不变心。女孩笑道:那些有钱有势的人,都是桃林挑花,纵此时对你千依百顺,等到你年老色衰了,难道还会把你捧着。伎子笑道:这就看自己的本事,自己的眼光了。女孩冷笑道:咱们的本事都在琴上,这就是咱们的命。伎子笑道:人家读书的有书呆子,我们这行也有琴呆子。女孩听了,却有几分欢喜。有时女孩也教那伎子一些琴艺,伎子刻苦练了几回,只是天性使然,终不达女孩的期望,女孩见此,也知伎子天分有限,便也不难为伎子,只是笑道:如此再费个几年的苦功,倒也可以真假难辨的唬唬世人了。伎子听了,忙喜道:那可感激师傅了。女孩道:师傅万不可喊的,你不是此道中人,我自己也没到那境界,都是瞎玩的。伎子见女孩说的郑重,也不好意思玩笑了。

女孩想起师傅说的,先是心控琴,后是琴控心,也知自己此时琴艺已熟练至极,只是对那琴控心,倒未有过体会。一回读到张岱书中说,琴艺一道,熟极了便还生,最是那股生气难得。女孩心头被点了点,却也难悟透,知自己要悟懂此境界,已不在技巧上,而是在心里的感悟了,也知此事强求不得,磨砖成镜倒是枉费心力。女孩正遇关隘,难得前行时,那城里的一干公子权贵,见女孩来扬州也快一年了,却也只在坊里演奏,一回也没听说外出受谁请宴,都道女孩不食人间烟火,对女孩的慕求里更多了几分敬佩,也有那□□恶念的人,见女孩不染一尘,更炽了几丈不服的□□,恨不得将女孩捏在手里、嚼在口中,供那床帏之欢。也多亏坊母刚强,与那一干恶鬼情痴周旋,护得女孩清闲。一日,坊母见女孩待在院子里独思,便笑道:姑娘在想什么呢,这几日见姑娘好似有些心事。女孩笑道:这荼蘼花也落了,可是开到荼蘼花事了。坊母笑道:姑娘倒和你师傅一样,心也风清月明的。女孩笑道:谁心里不是风清月明的,只是被俗欲蒙住了,便忘了本心,我们这行专执在那琴上,自然比世人看得清些。坊母笑道:我倒不懂这些,只是咱们这行到底不是做姑子和尚,也要经历些红尘人事,这心也才明了些,想当年你师傅啊。女孩道:我师傅怎了?坊母笑道:都是陈年旧事了,你师傅原也不是孤傲出世的人,也是经历的几番□□,才看开的。女孩此时正琴艺受止,难得前进,听坊母如此说,心里也转动了几分,便对坊母说:阿母,也要我去会会那些人吗?坊母笑道:你喜欢便去,不喜欢便回,阿母给你打点便是。女孩道:那阿母觉得那些人谁是真心的?坊母笑道:真心的多了去,咱们这行,得找那痴心的,你喊他往火坑里跳,他都跳的人。女孩道:我又不要谁往火坑跳,菩萨都是要救世人跳出火坑的,我们这行岂能要人往火坑跳。坊母笑道:那些情痴孽鬼都是自己愿意化成灰的,不是世人都看得这般透彻的,人活着不就图个如愿吗,人人都雪冷冰清的,这世间不得冻死,让他们烧烧闹闹也好。女孩想了会儿,说道:那我们这行倒是罪过了。坊母笑道:灯火招蛾子,却也敬菩萨,这蛾子本就是蛾子,菩萨本就是菩萨,关咱们什么事。女孩寻思了片刻,对坊母道:那阿母觉得这扬州城里,谁是真心的呢?坊母笑道:我为姑娘也想了许久,求我的那干人里,若真想托付一辈子,家世背景又配得上咱们的,倒是有一个人。女孩脸一红,问道:是哪个人?坊母笑道:是一金玉商行的公子,早些时候,被我羞了一番,多时还不敢见我呢,那人对姑娘是动了痴心的,人也温柔年轻,是个妥帖的人。女孩道:他那般富贵,怕是瞧不起咱们这行的人。坊母笑道:人若动了痴心,别说他就是一富贵人家,就是皇帝老子,为了心上人连天下都还不要呢。女孩道:若如此,那就请阿母让我与他见见吧。坊母笑道:傻丫头,什么与他见见,等他熬不住了,再哭着求咱们来。

那二公子痴迷女孩久矣,只是不得与女孩交往,几乎要大病一场,心里愁思也愈加浓了,近日见坊母言语里有些活动的意思,喜得心都要融了,已梦见了几回女孩坐在自己面前。一日,二公子在坊里听女孩弹琴后,见女孩似看了自己一眼,心头为那目光一燎,便是火烧干柴似的,一夜不曾睡好,日次便寻那坊母,求坊母让自己与女孩见上一面。坊母笑道:二公子倒是痴人,磨了我这老婆子两年,别说那些姑娘,我都为二公子诚心打动了。二公子开始以为坊母不过是寻常的推辞,后见坊母开了道缝,心里的念头便收不住了,忙着跟坊母行礼道:那就求阿母可怜可怜我,要我死了,我也情愿的。坊母笑道:二公子这是何苦,这些事情也是看缘分的,见二公子这么诚心,我便去劝劝姑娘,看姑娘的意思如何。二公子作揖道:那就全靠阿母了。坊母笑道:那这样吧,三日后,你去那瘦西湖的望月亭等着,若是姑娘有意呢,我便带她来与公子一见,若姑娘无意呢,那二公子也就收心了吧,天下好的姑娘多了去了,二公子也别为那丫头操碎心了。二公子听了,战战兢兢的道:天下有谁比得上这姑娘啊,既然阿母安排了,我便去那望月亭等着就是,只是还求阿母好好给姑娘说说。坊母笑道:那是自然的,你们若真有缘分,我这老婆子倒是做了桩善事。过了三日,女孩也知今日要去见那人了,便对坊母道:阿母,时候不早了,我们什么时候去啊?坊母笑道:姑娘知道什么,喊他等着便是,我们吃过夜饭,再慢慢的去。姑娘道:那可让他等久了。坊母笑道:傻丫头,让他等到明儿才好呢,你听我的便是。女孩在院子呆了一日,想起要去见那人了,心里不禁有些发紧,屋里的那小伎子听了,陪在女孩身边,笑道:阿弥陀佛,姑娘可是要入凡尘了。女孩皱眉道:我又不是神仙,说什么入凡尘了。伎子笑道:你啊,在他们那些人眼中,也比神仙差不了什么了,我倒担心你一辈子只知弹琴,不知这人间的富贵呢。女孩道:我只去见他一面,又不是怎的。伎子笑道:你今儿肯破题,那往后的文章便长着呢,扬州城里的公子老爷们要争破头皮了。女孩道:谁稀罕那些了,今儿不过是听阿母说那人心诚,自己琴上也遇障了,且去看看便是,若不好,我往后也死了这心,再也不见外人便是。伎子一听,忙道:姑娘可别这般想,他们那些人挑咱们,咱们不也得挑挑他们,这才划算呢。女孩道:你往后自己取挑吧,我倒没那兴趣。伎子笑道:等我成名了,自是要挑个满意的。与那伎子聊着,时辰也快些了,到了傍晚时,女孩吃过夜饭,跟着坊母上了一辆绣车,踏踏的往那瘦西湖去了。

到了那望月亭时,女孩为坊母搀扶着,下了马车,只见前方的亭子里点着几架蜡烛,又垂了纱幕,那纱幕为夜风吹着,飘得乱舞,亭外四五个丫鬟垂首等着,见马车来了,女孩下车了,忙都站整齐了,一为首的迎了过来。那为首的丫鬟还走来,亭子里的二公子听得马车声,自己便走了出来,见坊母与女孩来了,急得忙奔过来,抢到坊母面前,躬着身垂着头,迎女孩进那亭子。到了亭子里,坊母与女孩坐下了,二公子借着灯火,看了一眼女孩,自己倒是心头一颤,脸也一热,说话也哆嗦了。坊母便笑道:二公子也坐啊,你这般出水虾子似的站着,老婆子都不好意思了。二公子听了,尴尬的忙笑着坐下了,又唤丫鬟过来斟酒,丫鬟斟酒后,二公子红着脸对坊母、女孩敬酒道:今日难得姑娘肯赏脸出来一回,在下先敬阿母和姑娘一杯。女孩看了看,见那二公子倒也诚恳,不似轻薄油滑的人,便举起酒盏,轻轻的抿了口,就放下酒杯了。二公子又问坊母吃过夜饭没有,坊母笑道:今日有事忙住了,来前吃了碗水饭。二公子道:虽然阿母和姑娘吃过夜饭了,不过在下这两日,寻到了一尾大河豚,喊人煮了鱼羹,虽此时放了快一个时辰,不过请阿母、姑娘略尝尝鲜吧。说着,便命丫鬟揭开桌上那铜锅的盖子,为坊母、姑娘盛了半碗。女孩见那鱼羹,便道:这河豚不是有毒的么?二公子听到女孩开口说话了,身子一麻,也不知说什么了,过了一会儿,回过神来,才结结巴巴的道:这河豚是喊天香楼的师傅做的,毒倒去尽了,姑娘不喜欢,咱们就换别的吧,只是中午准备的樱桃野鸭汤,倒是放久了,撤了下去,望姑娘略等等,我去唤人重做一道送过来。女孩笑道:哪用这等麻烦,我又不是公主小姐,没那么讲究,我说这河豚有毒,也就是好奇,谁还不敢吃了。说着,便舀了一勺鱼羹吃了,果然觉得鲜美得很,二公子见女孩跟自己说话了,又吃了鱼羹,喜得不知所措,也跟着女孩吃了一口。吃了半碗鱼羹后,二公子见女孩放下了碗筷,便命人撤了菜肴,端了瓜果送上来,女孩也不吃那瓜果,只是喝着茶水,坊母吃了一片香瓜,笑道:二公子这香瓜沙沙甜甜的,倒是妙,哪里来的。二公子道:昨日到城里东书先生家访的。坊母笑道:早听闻那东书先生的瓜好,果然名不虚传,姑娘也尝尝吧。女孩道:我刚吃茶,等下吃吧,只是那东书先生是谁,他家的瓜与别个不同么?二公子此时也不那么拘谨了,见女孩又问自己,忙喜道:那东书先生,原也是读书人,只因家在城东,他便自称东书先生,家里有一亩地种瓜,也不知是那地好,还是他手艺好,种的瓜倒比别人好些,那东书先生自己也道,自己的瓜是沾了文气的,自然不同于别处了。女孩笑道:这倒也是奇人了。坊母笑道:都是秀才自夸的,照那么说,喊那秀才举人都种点菜,那菜也都有文气了。女孩也道:别说秀才举人,就是那状元榜眼,也未必就是有文气的,文气原跟考试是两回事,嵇康虽是打铁的,钟会虽是做官的,那广陵散到底还是嵇康才弹得了的。二公子听了,忙点头道:姑娘说的极是,姑娘是世外高人,才识眼光自然非俗人能比。女孩笑道:二公子这是说阿母是俗人了,我倒也不是什么高人,不过是喜欢弹琴罢了。二公子一听,一脸尴尬,忙对坊母做礼道歉,坊母笑道:我本就是俗人,俗人也有俗人的福。二公子忙道:我才是俗人,怎敢说阿母。阿母笑道:白鹤飞得再高,也得麻雀陪着,高人再出世,也得咱们俗人伴着,不然这世上还有什么乐趣。女孩听了,倒也只是一笑。吃过茶水,闲谈一番后,女孩道:今日受公子款待,本想弹首曲子,还公子的情,不过这里也没带琴来,以后再还公子的礼吧。二公子忙道:岂敢,岂敢,姑娘肯赏脸来,在下已感激不尽了。坊母笑道:二公子说的可是真的?二公子道:真的,真的。坊母笑道:那姑娘下回可是没必要来了,我这老婆子来蹭蹭吃喝便是。二公子一听,女孩下回不来了,心里一凉,脸上也苦了,还是听女孩笑了出来,才知是坊母打趣自己的,也忙尴尬的笑了。离开望月亭时,二公子送女孩上了马车,自己回那亭子呆了半晌,感觉做梦似的。女孩在马车上,坊母问道:那公子可还行?女孩想了片刻道:人倒实在,往后再看看吧。

坊母陪女孩又跟二公子见了三四回,见两人都熟悉了,自己便也不去凑趣了,让他们两人处去,想着女孩得了这么个落脚,自己心里倒也踏实了,只是想起女孩师傅的旧事,想起她们那干人的命运,不免又对女孩有些担忧。女孩见坊母不跟自己去了,那二公子虽是个温柔的人,只是两人独自处着,到底有些尴尬,便带上了那小伎子一道过去,小伎子口齿伶俐,又会来事,倒惹得两人轻松了不少。女孩跟那二公子交往多了,虽知二公子是死心塌地的对自己,只是对于琴艺却也和世人一样,只是贪图个悦耳,女孩便也没和二公子谈论技艺了,有时想着,若真去跟他过一辈子,这琴艺一道的心境怕是要被柴米烟火熏黄的,心里便有些纠结。一日,二公子又来请女孩,那伎子今日出去了,女孩便自己去会了二公子,到了一间花园子里,吃过茶水后,只见二公子站起身来,拿出一锦盒,郑重的说道:姑娘,这东西收下好吗?往日二公子也送了女孩不少东西,女孩也没收那些贵重的,不过略拿了几样平常精巧的物件,今日见二公子说的郑重,便打开锦盒,见是一把犀角梳,那时江南的风俗,若女子收了男子的梳子,便是愿意嫁与对方了。女孩有些犹豫的合上锦盒,说道:这是作何,咱们这般相处不好么?二公子捧着锦盒,说道:这般虽说好,但我却想与你白头到老,难不成你一辈子待在这乐坊里。女孩笑道:我倒想一辈子待在乐坊里。二公子心里一苦,说道:姑娘别说笑了。女孩道:我来扬州才不到三年,年纪也还轻,你若真有心,再等我三年吧。二公子道:别说等三年,就是等三十年我也愿意,只是这梳子请姑娘收了吧。女孩见此,便也笑道:那好,这梳子我就收了,只是也别说三十年,三十年后我们都老了,哪有这样的道理。二公子见女孩收了梳子,喜道:那我等姑娘就是。女孩见他诚心,也是一笑。时日过了不少,女孩依旧在乐坊,那扬州城的人听说了女孩与二公子的事,有馋的,有妒的,有恨的,有奇的,纷纷议论不停,一时倒也热闹了城里的酒馆茶肆,女孩也从伎子那里听得不少的风言,却也不在意。倒是一日,一丫鬟送来了一信件,女孩接过信件看了,是一女子写的,那女子言自己与二公子是有婚约的,又是从小青梅竹马的长大,今日二公子拼死的要退了婚约,自己也不敢逼女孩什么,只是想与女孩见上一面,看看那从小长大的男子是为怎样的人才不顾竹梅情谊的。女孩见了,之前虽也听说过二公子有婚约,不过也未在意,今日见那信上说的恳切,笔迹也是娟秀灵动,显然是个有才情的女子写的,心里便动了动,带上一个丫鬟去赴约了。到了一间大街上的茶楼里,那送信的丫鬟领着女孩去了一雅间,丫鬟推开门后,女孩独自走了进去,见一女子坐在窗边,那女子见女孩来了,也起身行了一礼,便细细的打量着女孩。女孩有些尴尬的看着对方,见对方还是痴痴的,自己便坐下了。那女子也在女孩对面坐了,过了半晌,才叹道:早听姑娘大名,今日见了果然是名不虚传,我开始还以为姑娘不过是声色场里的艳俗之辈,此时见了姑娘的神韵,倒是干净高洁的很,也不枉那人对姑娘痴迷了。女孩见女子如此说到,又见女子脸有悲色,自己心倒先软了,又跟女子聊了会儿,知那二公子是怎样与女子一道长大的,如今又怎样为了自己,与父母闹得天翻地覆,又要与女子退回婚约,女孩之前也想过这些事,只是如今亲耳听见了,不免生了唏嘘。女孩又见那女子长得也温柔和顺,是大家闺秀的气韵,心里便同情起她来,听女子说到她与二公子小时的事,忽的想起自己幼时的往事,心头更是感慨,便对女子道:既然你们是青梅竹马长大的,又有婚约在身,我自是不愿毁了你们的缘分,你放心,我从此以后是不见他的,望他回心转意,好好过日子吧。女子听了,不禁一惊,回过神后,起身给女孩行了一大礼,女孩也赶忙起身,还了一礼。回到住处后,女孩想了半夜,次日便唤人将那犀角梳退给了二公子,又喊他以后不要再来寻自己了。

那二公子正为退婚约,跟家里闹得不可开交,忽收到女孩的消息,见梳子也退了回来,心里一时天崩地裂,几欲寻死。又过来请了、寻了女孩几回,女孩皆是不见,二公子一时悲愁攻心,一病倒了下去,女孩也听闻二公子病了,只是想起那女子,知道那二公子不脱层皮,怕是解不开这心结的,便随他去了。不料过了两月,那二公子药石无效,竟一病死了,女孩听得二公子死了,心口一痛,也不知自己是害了他,还是救了他。坊母见此,倒宽慰女孩,言到万般皆是命,都是各人寻的。过了几日,女孩心里愁郁难消,想去那二公子的坟前上柱香,便喊人寻了一番,之后带自己去了。那二公子葬在家族的坟地里,有一老叟守着墓地,见女孩来了,神色悲愁的带女孩去了,女孩上香后,行了一礼,便回来了。夜里,女孩一人在房里,想起那些旧事,心绪难宁,便把琴寻来,弹了一夜。弹到后半夜时,只觉不是自己在弹那琴,倒是那曲子自己从指头上跳了出来,仿佛在与曲里的另一个自己隔河相望,心境也为那曲子的意境洗涤了一番,女孩忽想起师傅说的,琴控心之言,悟到自己算是踏进那扇门了。此后一段日子,女孩不理世事,越发沉心在那琴上了,之前弹的曲子,此时弹来,倒是有番别的感受,对那曲调的起承转合,曲子里的情感意境也有了新的感悟。过了不久,女孩听得那与二公子青梅竹马的女子,不愿受父母逼迫,改嫁他人,把头发铰了,出家做姑子去了。女孩心头一时不知是何感慨,只是呆呆的坐了一下午。夜里在乐坊演奏时,平时的喝彩欢呼,黑压压的一片涌来,女孩只是看见了一个贪字,心里不禁冷了几分。按在琴弦上时,忽然女孩觉得自己好像不会弹琴了,那些指法都忘了似的,女孩硬着头皮,算是弹完了一曲,场下依旧是红绡飞扬,人头攒动,只是女孩想起张岱说的那股熟极还生之言,心里一下明了了。坐在人后的一老叟,也是回回来听女孩演奏的,此时听了女孩的琴声,眼里倒是流出几分情绪。散场后,那老叟找到坊母,坊母见到老叟,惊笑道:张哥哥来了啊。老叟道:那丫头的琴技,今日算是入道行了。坊母道:入道行又怎了,她们那些人的命啊。老叟道:这倒是的,灵秀过了福薄。坊母道:当初你与她师傅,不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人,如今却也这样。老叟道:这曲乐一道,悟性太高了,本就是要灭情心的。坊母叹道:都是命啊。老叟与坊母坐了多时,离开乐坊时,街上的人都散了,只有老叟一人行着,老叟听着自己的脚步声,叹息道:少年□□老来悲,花黄对镜白头笑。老叟的影子消在狗吠声中,那月亮还明晃晃、冷清清的照着扬州。

男孩与诸朋友处着,公事之余,便聚着谈诗论画,登山游水,也把那科场的失意冲淡了些,又在寺庙附近远远近近的见了那女子几回,虽未有过言语,只是见那女子安静贞闲,便记在心头,起了牵绊。一回,落了大雪,喜得今日又无公事,男孩便喊上一同僚,约那几人去寺庙赏雪。到了寺庙中,几人围在火炉旁,一面煮茶,一面烧栗子,谈天说地,好不热闹。那裁缝打趣和尚,笑道:和尚,咱们回回到你寺里打秋风,那菩萨不会嫌我们聒噪吧。和尚笑道:菩萨嫌不嫌我不知道,我倒是不嫌的。裁缝笑道:你这般说,不怕惹得菩萨发怒,让你死后下地狱么?和尚笑道:心无恶念,地狱也就不苦了。裁缝笑道:你倒是心宽得很,连菩萨都不放在心上了。银匠也笑道:我们回回来搅扰这里的菩萨,又没余钱像那富贵人家供上几年的佛灯,倒是不好意思呢。男孩听了,便笑道:若以音声求我,是人行邪道,不能见菩萨,那等银钱买福寿的买卖,菩萨是不理的,只是说到供奉菩萨,我来时见那河边的一树梅花开得正好,我们且去摘上一枝,供在佛前,倒是比点十年的佛灯还心诚。诸人听了,都道好,便唤男孩去摘梅花,男孩一笑,踏雪往那河边去了。出了寺庙,只见附近人家都为大雪覆了,屋顶院子都是厚厚的一层雪,那园圃的菜蔬也只看得见几片叶子露在雪外,透出一缕青葱。男孩到了河边,往那梅花树下走去,只见一树梅花,红得若胭脂似的,开着这碧水白地间,好不动人。男孩到了梅树下,却见一女子在树下的水边浣衣,女子听见有人来了,回头见是男孩,也记得男孩,自己倒有些难为情,又埋头浣衣了。男孩见是那女子,这大雪天的还在河里浣衣,心里一怜,问道:姑娘,不冷么?女子低着头道:不冷。男孩见女子还只穿着单衣,手也被冻得通红,心里也不知是何滋味,又心绪难断的道:姑娘,回家烤火去吧,这衣服暖和了再来洗,不也一样。女子听了,不免脸红一笑,说道:我们乡下人,谁还不是这样的,等暖和了来洗,那得等到什么时候。男孩一听,低声叹道:谁怜江头自浣纱。女子道:你说什么呢,这大雪天的,相公是来干嘛的。男孩才想起自己是来摘梅花的,脸上一红,对女子道:我和庙里的师傅打趣,来摘枝梅花,供给那菩萨。女子道:喔,这倒是好事了。男孩见女子又埋头洗衣了,便走到那树下,垫脚摘了一枝梅花,又对那女子道:姑娘,我先回了,你也早点回去烤烤火。只见那女子点了点头,也不回话说,男孩便自己回去了。到了寺庙里,诸人见男孩来了,手里拿着一枝红艳艳的梅花,都是道好,男孩将那梅花插到佛像前的瓷瓶里,又退下来,在佛前合十行了一礼,只是行礼时不禁想起那树下浣衣的女子,为她祈福了一念。快到傍晚时,和尚喊裁缝帮着去做饭,裁缝笑道:今日可有咸菜?和尚笑道:猜到这几日要下雪,你们要来赏雪,我前几日得了一篮子好冬笋,特意给你们留着呢。裁缝笑道:这回你倒有心了。男孩吃过夜饭后,与众人回去了,路过那女子的家时,男孩看了过去,只见屋子院子都静静的,也不知女子在家吗。

回到府上,男孩夜里想起与那女子的相遇,见女子还穿着单衣,心里不免更牵挂难平了,睡了一夜后,次日抽空去街上买了一套妇人的棉服夹袄,犹豫一番后,下定了决心,满怀激荡又怯怯不安的去那寺庙,寻那女子。到了女子院子前,男孩见女子在屋檐下生炉子,女子见男孩走进来,不免惊奇,脸又一红。男孩走到女子前,吞吞吐吐的道:姑娘,这套棉服你收下吧。女子一惊,有些冷冷的道:我收你棉服作何?后来想到男孩的心意,自己倒难为情的低了头。男孩道:大冬天的,你到外面浣衣也只穿单衣,这棉服你收下吧。女子见此,却也是低声道:你我非亲非故的,我哪有理由要你东西,你出去吧。男孩一尴尬,呆呆的不知所措,女孩见此,便自己躲回屋里去了。男孩回过神后,去了寺庙,见和尚正跪在佛前做功课,便不好打扰,自己去后屋里坐着。和尚行完功课后,过来寻男孩,笑道:今日有何事又来了,是昨日的笋子没吃饱么。男孩摇头道:我是来有事的,只是倒有些莽撞了。和尚笑道:什么事,说来听听。男孩便将女子的事说与了和尚,和尚笑道:是个好姑娘,你倒有眼光。男孩郁郁的道:可这事该如何办啊。和尚笑道:这男欢女爱的事你倒问起和尚来了,倒是寻了铁公鸡下蛋。男孩道:你别说笑了,我也真不知该怎办了。和尚见男孩说的认真,脸上也郑重,便道:那姑娘丈夫外出三年了,也没个消息,之前附近有人想寻她,都被她赶出来了,你要想寻她,也得想想她的处境。男孩道:那该如何是好?和尚道:我是和尚倒不好做媒婆,怕被人打出去,那姑娘现下替人做些针线活计谋生,你喊那裁缝的婆娘去寻她先做些活计,等人熟了,你再喊那婆娘为你说叨,那姑娘是个实在的人,你若真心寻她,就看你的诚心,你们的缘分了。男孩听了,叹道:也只能如此了,这套冬衣,你去送给她吧,大冬天的在河里洗衣还穿着单衣,倒是可怜啊。和尚笑道:冬衣我给你送去便是,你去找裁缝商议商议。男孩道:那好,我这就去找裁缝。和尚笑道:既然来了,吃顿饭再回吧。男孩道:不必了,你千万把冬衣送好就是。说着,男孩便辞了和尚,去城里寻那裁缝了。

与裁缝说了此事后,裁缝与她婆娘都是欢喜,那婆娘过了两日,便请人结识了女子的一老妪邻居,又请那老妪带着自己见那女子,与女子见面后,也未说何,只是谈了些针线的活计交给女子。等到一月后,与女子熟悉了,也不说起男孩,只是谈谈女子的家事,言到女子丈夫已三年没有消息了,难道女子就这般等下去么,倒是让人同情。女子道:既不知他是否能回来,也只能如此了。婆娘道:不是我说,要是他一辈子不回来呢,你要一辈子这般过么?女子神色一悲,说道:那又怎样。过了两三个月,那婆娘多关心女子,女子也对她有些交心了,那婆娘便寻了个机会,给女子说了说男孩,女子听了,脸上起了羞色。婆娘见女子如此,知此事多半能成,心里一喜,待女子回去后,喊裁缝将男孩唤来,说了自己对女子的看法,男孩听到,那女子对自己也有些情意,不枉等了这么久,心里也是一阵温热。此后,婆娘找机会,喊女子过来帮忙,也将男孩喊来,故意装作无心的,将两人安排见面了。男孩见过女子,谈了一回话后,见女子温柔可人,更是欢喜。等两人熟络了些,女子也没那么害羞了,男孩也每每去那女子处,与女孩送些东西,不觉到了春日,桃花也开了,男孩与女子坐在院子,男孩道:都开春了,你那棉服也没穿过。女子低头笑道:都暖和了还怎么穿,明年冬天再穿吧。那一干朋友,知道男孩的事后,都为男孩欢喜,又趣那和尚,说古往今来,倒是第一回有和尚做月老的。和尚笑道:不是我怕做月老,只是这事的首要功臣,是裁缝的婆娘,我可不敢抢了他人的功绩。那府上的同僚,也听闻了一些男孩的事,也有年纪老些的人,劝过男孩几句,然男孩第一回得了情爱之热,哪会理会,依旧一心在女子身上。

转眼又到冬日了,男孩对女子道:都入冬了,年前我们把婚事先订了吧,也请他们吃顿酒,以后再找机会回故乡见父母亲戚。女子却有些担忧的道:可我之前的丈夫三年没有消息,虽说可能回不来了,但这婚约倒还没解的,怕人家说咱们啊。男孩笑道:我给这村里的保长、族老都说了一回,他们也未说什么,再说咱们成亲后,自然要搬离这里了,理他们作何。女子听了,便也没再言语。还没下第一场雪,男孩忽得到家书,言父亲病重,让男孩回去一趟。男孩离家已有五六年了,接到书信,心里更加担忧了,跟老爷说了后,老爷道:那你就回家一趟吧,若是家父真的去世了,你还不是朝廷的人,不过是尽一番父子之情,也不必守那三年孝期,半年后便回来吧。男孩答应了,又去寻女子,言到父亲病重了,自己要回乡一趟,半年后便归来,让女子等自己半年,到时再做打算。女子含泪答好,陪男孩吃过饭后,送男孩回城了。男孩又辞了那一干朋友,便买舟东下,经了两月才到家乡,父亲已去世多时,男孩在坟前哭了一番,回到家里,见母亲也老了,那老仆更是发疏齿落,耳背眼花,见到男孩只是哭了多回。男孩在家待着,见家事寥落,想起自己也未有起色,心里不免越发寥落。原本打算在家住上一月,不料母亲本有旧疾,见男孩回家了,却一身的沧桑,心里又担忧男孩,悲喜相煎,也害了场大病,病了一月多,也去世了。男孩心中大悲,尽家中钱物葬了母亲后,又给老爷写信,言母亲也去世了,需在家料理一些时日,再等三月后方能回府任职,望老爷体谅。也给那一干朋友,还有女子去了书信,言了家中之事。男孩每日和那老仆,还有一个女佣坐在家中,心里不免愁闷,那老仆也糊涂了,有时以为男孩当官回来了,便和男孩絮叨,又跑到街坊邻居处说起,邻居里有那尖酸刻薄的,便逗着老仆:你家少爷是考上状元了,还当了驸马了,明日要接你去京城享福。老仆喜道:我就不去了,我留在这里给少爷看家。男孩听了,心里悲郁,等到三月后,便买舟回蜀,老仆听得男孩要走,此时又清明了,哭道:少爷,莫灰心,姜子牙八十岁才当宰相,我在家等着少爷就是。

一路上,男孩想着家中只剩那一个老仆了,自己如今也泛梗漂萍似的,不知何时才能回来,心里不免悲叹世事无常、人事无情。到了那蜀地的城中,男孩回过老爷,又去寻那女子,只见女子住处门窗紧锁,空无一人,男孩有些奇怪,又去庙里寻那和尚,和尚见男孩回了,一时悲喜交作,男孩问到那女子,和尚沉默了片刻,说道:那女子的丈夫回来了,在外地发了大财,接那女子去外地享福了。男孩听了,一时如晴天霹雳打下来,呆了半晌后,才问道:她说什么了没有?和尚道:倒也没说什么,只是把那套冬衣退回来了。男孩默然一阵,呆呆的回府去了。那一干朋友,听得男孩回来了,便请男孩去相聚,男孩心绪懒懒的去了,也没了往日的心气,诸人见了,也是心痛男孩。又过了快一年多,又要科考了,男孩随意去考了一回,考后便没在意,还没等到放榜时,却听闻这府里的老爷要倒了,老爷上头的人已被踩了下去,这一派的人都是逃不掉的,一时间不免人心惶惶。男孩感那老爷多年的照顾,不免忧心,倒把放榜的事放在了一边,就是出榜那日,依旧榜上无名,男孩也未多在意,只是忧心府里的老爷。过了半月,朝廷的文书来了,老爷被罢官革职,遣送原籍,府里一时鸡飞狗跳,有作鸟兽散之势,男孩陪在老爷身边,嘴上没说什么,心里倒是悲哀。那老爷见此,也对男孩道:你跟我这些年,我也知你是个有真学识的,这心里也实在,我如今失势了,也帮不了你什么,那扬州太守是我同乡,又是同年考入进士的,我给他修书一封,你去他那里谋个事做吧。男孩听了,心里恻恻续续的,只见老爷让自己出去了,便离了老爷。老爷倒台后,府里的幕僚各奔东西,谋自己的生计去了。男孩得了那信,与一干朋友告辞,一番悲欢后,买舟东下,往扬州去了。

坊母道:姑娘可是真决心去京城了?女孩道:我在扬州待了这些年,也得了一场机缘,再待下去也是无趣,我师傅在京城人过留名,我也去那里留一声吧。坊母道:那么随姑娘吧,我去给姑娘买舟筹备,挑个黄道吉日再动身吧。女孩道:那就烦阿母准备了,那买舟的钱我到时再给你。坊母笑道:姑娘可别这么说,这些年姑娘给我赚的银子还少么,这点路费我替姑娘准备就是,也当是老婆子的一点心意。女孩笑道:那就谢过阿母了。女孩到了京城,不过半年,便名动一时,那京城的王孙公子、达官显贵又比扬州多了去了,也有贪慕女孩才貌的情痴色鬼之徒,要坊母招女孩出来,那坊母贪图钱财,又惧权贵,每每训导央求女孩,无奈女孩意坚,不为所动,坊母没法,气得牙痒心焦的,只是看在女孩琴艺了得,给自己招了不少的顾客,方忍了下去。不觉又过了几年,女孩也是一人处着,只是买了一个丫鬟、一个老婆子伺候起居饮食,其他的外人一概不理会,就是与坊里的伎子,也没有说得上几句话的人,坊里的伎子们,不免有些恨女孩清高孤傲了。只是有一名冷笏叟的人,与女孩通着书信,女孩见那人极懂乐理,对自己冷眼热心的评点,有不少都在心坎上,便与那人通着书信往来。有一段时日,女孩读着古诗《春江花月夜》,念到那乐曲里的调子倒与张若虚的心境有几缕不和,便自己改动了几处,又在那坊里弹奏了,自己也未太在意。只是次日,冷笏叟便来信了,言到女孩昨夜倒是妙手玉成,将自己多年对《春江花月夜》曲子的心结解了,又恳请女孩去府上一见,详谈一番。女孩与那冷笏叟书信多回,也知他是个高傲的人,今日来信的口气,倒是有拜服自己的意思,心里也是一动,便决心去与那冷笏叟见上一见。次日,那冷笏叟的丫鬟小厮来接女孩,女孩便上了马车,走了半日,到了一园子外,女孩下车后,见那园子门上不过是挂着一副琴鹤园的匾额,显然是一人家的外园。一个中年男子在门内等着,见女孩下车了,便笑着过来行礼,自称冷笏老人,女孩见那男子也不算老,不免笑了一笑。男子引女孩进了园子,走过一路亭台山水后,到了一间瓦房前,男子请女孩进去了,只见屋里摆着十来架古琴,女孩看着那些古琴,只一眼便觉不凡,都是妙品。男子请女孩坐了,上了茶水后,男子笑道:姑娘,觉得我这琴房如何?女孩笑道:都是难得的妙物,可是费了不少心力才寻到的吧。男子笑道:我自幼痴迷琴道,自己虽弹琴的天分平平,但品鉴一道,倒有些眼光。女孩笑道:这便也是道行了。男子又起身,给女孩说起那些琴来,言这架是焦尾,那架是雨桐,女孩听了,也是奇道:这些都是世上的孤品,你是怎么弄来的?男子笑道:都是费了半生心血收来的。女孩笑道:这么多古琴放在这屋里,又没人弹,倒是可惜了。男子笑道:这些古琴流落在外,又有几个能遇到世外高人,都是折辱在那庸俗人手里了,我将它们收进来,也算给它们一个清静了。女孩听了,心里又话,也未言语出来,男子见此,便走到一架古琴前,言道:这架绿猗便是那司马相如使过的,这琴的性子倒和姑娘的情境,姑娘试试吧。女孩虽有些好奇,不过还是道:我那琴虽不是神品,倒也是师傅传下来的,弹了多年,也熟悉了,这绿猗虽是有渊源的,但到底生涩,怕是弹不好的。男子笑道:岂不闻倾盖如故,白头如新。女孩听了,也是一笑,取过那琴放在桌上,试了两弦后,弹起了《春江花月夜》的曲子,弹完过后,女孩也觉新异,那男子坐在一旁,痴了半阵后,才叹道:可恨我遇见姑娘太晚了,让这满屋的琴也寂寞了许久。又相谈一番后,男子让女孩去了另一所院子,吃过茶饭后,又命人送女孩回去了。

经此一回后,那冷笏叟来信也多了些琴外之言,女孩见他通晓琴艺,颇有见识,也与他不时书信往来、或见面论琴,后来女孩才知,那男子是东安王爷的世子,女孩也只觉平常,近日对琴艺又有些感悟了,便去信对男子道:我师父言琴艺有三重境界,我到了此时,不过是过了第二重,那第一重心控琴是弹给俗人听的,那第二重琴控心是弹给知音听的,那第三重也不知该弹给谁听了。倒是坊里的伎子们,听闻了女孩的事,都道女孩深藏不漏,攀得了好大树。一回,男子又请女孩去那琴鹤园,到了那琴房里,男子今日倒没谈论琴艺,说了几句寻常话后,男子忽然正色道:你往后来这琴园住吧。女孩见男子的神色,也知晓男子的意思了,便笑道:我在那坊里过活倒也方便,何须来这院子住下。男子道:你在那坊里,给那些俗人弹奏,倒是可惜了,不若住到这里,岂不清雅洁净。女孩笑道:岂不闻宁愿曳尾涂中。男子听了,不免有些气恼的道:这满屋的琴也不值得你留下来么?女孩笑道:鹪鹩巢林,不过一枝;鼹鼠饮河,不过满腹。男子听了,愈发气恼了,过了片刻,才道:你也知我的身份,诸多事是由不得我的,你且先在这里住下来,过几年我再娶你进府,做个妃子可好。女孩一听,冷笑道:我可做不了这琴奴曲婢,你另寻高人吧。女孩走后,那男子气得脸色发白,命人将那架绿猗琴烧了,只是气也没有消去。女孩与那男子绝交后,有时想起他来,只是觉得这世间人太过贪了,凡痴心一物,若有那权势,总恨不得搜罗天下,吞进口里,带进棺材,不知那百年前的贪人,可知自己贪执一生的物件,又落到了百年后的贪人手中。经此一回后,女孩对于琴技倒看淡了几分,也不那般执迷于此了。那坊母、伎子们见女孩与世子闹僵后,倒是心里暗快,说了不少的风凉话。又过了几年,女孩对琴艺愈发看淡了,有时就那么随心弹着,只是给自己听的。想起师傅说的,那琴艺到最后,琴心两消,也就跟吃饭一般寻常了。女孩暗自笑道:自己也算懂师傅的话了,不过却也寻常得很,也未有什么欢喜,有什么造化。又过几年,女孩年纪也大了,京城的王孙公子们也都忘了女孩,那坊母见女孩年老色衰,只是知道女孩琴艺了得,便让女孩收坊里的几个小伎子做徒弟,指点她们技艺。女孩笑道:徒弟岂是能随便收的,也得看缘分的。坊母听了,更加生恨,多年的积怨一时泼出来,当面狠狠数落了女孩一番,女孩也未生气,回到自己住处后,想着这京城也来过了,也算是雁过留声了吧,是该落叶归根,回故乡去了,只是这半生已过,何处算是自己的故乡呢?

男孩到了扬州,那太守见男孩年纪大了,又是败官人家来了,不过是碍于世人口碑,收了男孩留在府里,给他一份口食。男孩在府中,不过是做些接洽下人的杂事,虽未受重用,但男孩自己倒看开了,也未有何气恼。那太守府里要宴请宾客时,需去外面找些伎子,男孩负责此事,与那扬州的伎子也熟悉起来,听了几回后,见有一伎子,年纪虽过了花季,技艺也未如何出神入化,只是每回演奏,总有那么几处颇为高妙,男孩不免好奇,对那伎子也留心了。那伎子与男孩认识后,见男孩虽未有一官半职,年纪也大了,不过倒是心诚,不似那等烟花场所的老客油滑,自己也到徐娘半老的年纪了,便有心寻个下半生的落脚处。与男孩言谈时,便察言观色,体贴揣摩,男孩以为遇到了知心人,也对伎子动了心,想寻这么一个人相伴,过下半辈子。相熟后,男孩问那伎子,为何曲子里总有那么几处高妙之意,却又不成道统。伎子笑道:我年少时陪了一高人几年,得了她一些指点,沾了一缕仙气,自己年轻时便胜过了这扬州的千百同行。男孩笑道:那高人去哪里了?伎子笑道:高人自是出世了,不然还去哪里。男孩听了,也是一笑,想着这指点伎子的高人当是何等人物,可惜无缘一见。过了半年,男孩与伎子也谈妥了,下个月便成亲,男孩也拿自己大半生的积蓄买了一所寒屋,以便迎娶伎子。男孩正筹备婚事时,不料过了好些日子,也没得伎子消息,便去乐坊寻那伎子,乐坊的坊母却告诉男孩,那伎子过去一相好的商人妻子死了,那商人请人过来接伎子,伎子跟那商人去了。男孩听了,惊了半晌,还是坊母劝慰了一番,男孩才失魂落魄的回到住处。夜里,男孩想起那伎子,又气又悲,一夜也未睡,只觉一生寥落,孤心难栖,且父母也都去了,这世上也没什么留恋的。次日,便到了城外的冷月寺,一气之下出家了。

男孩入了寺庙,初时不过是气恼所致,后在寺里待了些时日,见寺里的和尚皆粗俗得很,不是争着分那香火钱,便是排挤新人,又不时你整我、我整你的,倒比那太守府上还要利欲浓浊,男孩后悔不已,便有心逃出去。只是寺里有一老僧,对男孩颇为厚道,男孩欲离寺时,跟那老僧说了,老僧笑道:这寺里的恶你都容不下,那天下的恶你又怎么容下,你能逃到哪里去呢?男孩本有慧根,听老僧一言,倒是明白些了,以后克制自己的嗔厌之心,苦学佛法,时日久了,倒对寺里众人,没那般厌恶了。男孩在寺里过了几年,又喜欢作诗,跟城里几个意趣相投的人时常聚在一起,想起那蜀地的故人,如今倒是轮到自己做和尚了。男孩所做的诗,虽有佛意,不过走的倒是贾岛那辈清寒冷峭的路子,朋友们对男孩的诗颇多称赞,男孩也是欢喜,一日将自己的诗,送给那老僧观看,老僧看了一眼,笑道:这诗词、曲乐、丹青之道,也可见性观心,参悟天地人间的,只是最后若不生对众生的慈悲心,到底是无落脚处的,离真正的大道还是隔了一层。男孩也聪慧,听了老僧之言,一时无语,离开后,自己想了多时,此后倒也少作诗了,愈发刻苦的修行佛法。又去了那丧礼场合,行法作道,每见生离死别,世人之苦,自己的佛性也显露起来,不觉对世人生了悲怜庄重之心。一回,男孩去那乡野村落,为一农户超度亡人,因寺僧都知此等人家贫寒,没有油水,便又让男孩前去,男孩也无怨意,带着法器去了。到了那人家里,死去的男子躺在破床上,男孩喊人将男子抬进了一口薄棺里,自己坐在棺材边,念起往生咒来,那男子的妻子,也是一年轻女子,夜里独自跪在棺材前,哭了多时,男孩见此,有感那女子情深,又想起旧事,自己也是一番感喟。寒来暑去,不觉男孩也老了,成了老僧,亦颇有佛名。一年,外地的佛友请男孩去讲法,那地方离男孩的故乡不远,男孩心念一动,便先去了故乡一趟。走到故乡的镇子上时,只见巷子里的青石板还是旧时的,只是没有小孩穿木屐走过,响起清脆的踏踏声。到了自己家的院子前,只见两个小孩在门里嬉戏,见男孩站在门口,大些的女孩便对屋里喊道:阿妈,有和尚来了。男孩一笑,便离开了。又走到那隔壁的院子,见院门也半掩着,院里的花木倒是葱茏,男孩想起幼时旧事,不觉推开了那门,往里看了看,只见一老妪坐在屋檐下抚猫,老妪见一老僧站在门口,也是一惊,站了起来,膝上的猫叫唤一声,跑了下去。男孩看着那老妪,只觉有些面熟,待老妪走过来后,见原来是幼时的女孩,男孩一阵恍惚,如坠梦中。女孩也认出了男孩,看着面前的老僧,也不知说什么,两人相视了一会儿,女孩欲说什么时,男孩已回过神来,对女孩行了一佛礼,便无言离去了。女孩跟出门去,见男孩往前走着,只留下一个披着僧衣的背影。女孩在门口痴了片刻,回屋子时,走过那山茶树边,无意摘了一朵红茶花。夜里女孩对镜卸妆时,忽见那红茶花放在镜前,女孩拿起红茶花,看着镜里满头白发的自己,倒是一笑。男孩到了寺庙后,行完功课,起身走到院子时,已是半夜了,见地上自己的影子浓浓的,便抬头看了眼月亮,那月亮明晃晃的,跟从前的一般模样,男孩忽的想起女孩,心里倒是一悲。

在那寺庙里,有一小沙弥得了失心疯,癫了几年,亏得男孩照料,那小沙弥渐渐好了过来。小沙弥好后,便跟着男孩,有时男孩也将自己的一生际遇说给了小沙弥,小沙弥听了也是感慨。后男孩死去,小沙弥俗心愈炽,便趁着年轻,离寺去了。那小沙弥又到镇上,寻到女孩,将男孩的事说了,女孩听了,只是无言一笑。后与小沙弥熟了,女孩也将自己的一生说与了小沙弥,后女孩死去,小沙弥也在红尘中栽了几个跟斗,人至中年,心灰意冷,正是空门难还,红尘难脱,想起那男孩、女孩的一生际遇,有感人生无常,命运难知,便下一番苦心,作了此篇花月传奇,又写了歪诗一首:

白头伎子思过往,看开情爱拈花笑。

离尘老僧忆前尘,枯肠微转望月悲。

以便世人在那茶余饭后,情倦意懒时,聊以此文,消遣一番,解解那人生的无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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