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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
快到午时了,小沙弥正在淘米,米洗好后,倒入电饭煲,米在锅里煮着时,小沙弥看着装菜的竹筐,犹豫着今日要做什么菜,茄子昨日才吃的,圆白菜自己又不喜欢,油麦菜叶子已有些萎了,再不吃扔掉了倒可惜,只是师傅喜欢吃什么呢?自小时候被师傅捡回,跟了师傅十三年,自己也不知道,师傅每次吃饭时,总是一言不发,面上的表情跟行功课一般,实在看不透师傅吃饭时的心情。踌躇了一会儿后,小沙弥拿起那把油麦菜,到水龙头下洗择干净了,正在砧板上切着时,忽听见有人来了,听这脚步声,小沙弥不禁一笑,是她来了。果然一个女孩走到窗口,对小沙弥笑道:就知道你正在做饭,来的刚好。小沙弥听了,也是对女孩一笑。女孩从门口走进来,手里拿着一包东西,递给小沙弥,笑着说:这是云南的菌子,你们快做了吧。小沙弥接过菌子,笑道:今日的菜都切好了,明日再做吧。女孩一听,皱眉道:这菌子放久了,可不行的,在网上买来就有三天了,再放一天,要变坏的。小沙弥一听,看着切好的菜,有些为难的说:可今日的菜都切了啊。女孩看着那把青菜叶子,言道:不就一把青菜么,拿去喂咱们养的兔子吧。小沙弥道:这么多兔子哪吃得完。女孩皱眉道:今日吃不完,留着明日再喂不就行了。小沙弥道:我怕这切好的菜,放不得那么久。女孩皱着眉道:不就一把青菜么,扔了便是,快去洗菌子吧。小沙弥见女孩如此,便依了女孩的话,将那切好的油麦菜倒进了一篮子里,拆开包装后,洗起了菌子。那菌子小沙弥也没见过,便问女孩:这是什么菌子?女孩笑道:我怎么知道。小沙弥有些吃惊的道:你不知道还买?女孩笑道:我在网上看见,说吃了云南的菌子能看见小人,便买了一包来。小沙弥不解的道:什么小人?女孩笑道:就是幻觉,有很多小人在你身边,围着你跑。小沙弥不由得一惊,言道:阿弥陀佛,那不是入了邪道。女孩笑道:什么邪道正道,今天我也在这吃中饭,陪着你们一道看看小人。小沙弥知女孩是玩笑话,心里也不由得有缕担忧,洗好菌子后,问女孩如何烹炒,女孩想了会儿,笑道:不如煮汤吧。小沙弥也点点头,言道:先过油炒熟了,再煮吧。女孩笑道:随便你,我舍命陪君子。小沙弥将菌子炒熟后,加水煮了起来,不过片刻,便闻到了一股鲜香的菌子味,女孩在旁笑道:不错吧。小沙弥也笑道:出家人不能贪口腹之欲的。女孩笑道:那你别吃。
菌子煮好后,小沙弥盛好师傅的饭菜,与女孩送到厨房隔壁的房间,师傅已做完了功课,正坐在桌前。小沙弥放好师傅的饭菜后,又去厨房盛自己和女孩的饭菜。女孩留在屋里,给师傅行了一礼,师傅还了一礼,笑着言道:今日是周末吧。女孩笑道:是的,学校放假了,我给师傅你们买了一包云南的菌子,请师傅尝尝。师傅笑道:那就谢谢了。女孩笑道:不用谢的,我今日也在这里吃中饭。师傅笑道:那好得很,你父亲在忙什么?女孩道:他能忙什么,种花钓鱼呗,昨日和我妈吵了一架,也嚷着要出家呢。师傅笑道:在家也是学佛,出什么家嘛。女孩笑道:那师傅你为何不在家学佛呢?师傅一愣,笑道:各有各的佛缘,不必强求的。正说着时,小沙弥端了饭菜过来,师傅待小沙弥与女孩坐下后,对饭菜行了一礼后,开始吃了起来,一句话也不说了。小沙弥和女孩也学着行了一礼,方动起碗筷,吃饭时,女孩觉得菌子鲜美,得意的看了看小沙弥,小沙弥见女孩看着自己,也是低头一笑。吃过饭后,师傅坐在院子里,小沙弥和女孩在厨房洗碗,女孩的父亲也来了,父亲见女孩在厨房,笑道:吃中饭了吗?女孩道:刚吃完。父亲又对小沙弥笑道:小师傅,上回的麻油酥好吃吗?小沙弥行了一礼后,笑道:好吃的。女孩父亲见此,便笑着去寻师傅了。
小沙弥洗好碗后,泡了两碗茶水送去,只见师傅与女孩的父亲坐在屋檐下,谈着话,聊着天,小沙弥送好茶水后,便与女孩站在一旁听大人们谈话。女孩父亲喝了一口茶,对师傅笑道:你看新闻不,那佛学院都要每期写论文了。师傅道:哦。便没再言语了,似有心事一般。父亲见师傅不语,问道:师傅,你怎么看这事?师傅抬头道:写论文能救众生吗?又低头道:不过也只能如此了。父亲道:为何?师傅道:没有白米,荞麦便是好的,没有荞麦,糠秕也能果腹。父亲道:这倒是每况愈下喽。小沙弥正听着时,倒是女孩觉得无趣,便拉着小沙弥去后院,拿着刚才的油麦菜叶,喂那只兔子,这兔子原本是女孩买的,养在家里,母亲嫌脏,要女孩放了,女孩道:放了它,不就是杀了它。心里不舍,便央求父亲对这寺庙的师傅说,拿到这寺庙来养了。小沙弥看着兔子吃菜,心里也是欢喜,忽听女孩轻声道:你知道么,这周我们学校有个女孩跳楼死了。小沙弥合起双手道:为何要跳楼啊。只见女孩脸微微一红,悄声道:听同学们说,那个女孩和人谈恋爱怀孕了。小沙弥一听,脸也一红,忙合起双手,念道:阿弥陀佛,阿弥陀佛。到了傍晚时,女孩和父亲也回家去了,女孩的家就在寺庙附近,不过几分钟的步行便可,女孩走后,师傅又在佛堂里念起经文来,小沙弥也跪在师傅身后,随师傅念着,直到深夜后,方起身,去屋里洗漱、入睡。
二
周末过了,女孩上学去了,小沙弥留在寺庙,除了佛事外,师傅也会找出时间,教小沙弥学校的课程,数学、物理、历史等,只要条件允许的,师傅总是尽力教之。小沙弥也聪慧,师傅教的知识很快便懂了,只是有些疑惑,自己身为僧人,学这些知识有何用。一回,师傅在讲物理的力学时,小沙弥忍不住问道:师傅,我是出家人,学这些有什么用处呢?师傅看着小沙弥,眼里闪过一丝犹豫后,言道:我们虽是出家人,但你从小在寺庙长大,若果你连世人想问题的方法都不了解,又怎么度世人。小沙弥听了,方不在言语,只是心里到底喜欢佛经一些,不爱这些世人的学说。又到周末了,小沙弥想着后院的一株李子树,结了许多果子,也能吃了,前两日师傅还吩咐自己摘了一篮李子送给女孩的父亲,今日女孩来了,倒能邀她摘果子去了。只是周末两日,女孩也没来,小沙弥看着那一树的李子,不免有些失望,过了两日,一些熟透的李子,已开始掉落了,小沙弥扫地时,看着地上掉落的果子,想到女孩,更生了份焦急。
终于又到了周末,女孩回来了,小沙弥问女孩,上周怎没来,李子都掉了好多了。女孩笑道:上周末与同学去市里看音乐节去了?小沙弥道:什么音乐节?女孩笑道:就是平日听的那些人,陈粒和福禄寿都来了。小沙弥道:在手机里不一样可以听吗?女孩笑道:在手机里听,哪有在现场有感觉。小沙弥道:反正我是不听的。又看着女孩的笑脸,言道:后院的李子熟了,我们去摘吧,不知还剩多少。小沙弥与女孩来到后院,见树上还挂着一些李子,小沙弥便爬上树去,摘了一袋才下来。与女孩洗干净后,坐在院子的屋檐下吃了起来,吃李子时,女孩拿出手机,笑道:有个乐队也唱你们佛教的歌呢。小沙弥看着手机道:唱什么佛教的歌?女孩便打开手机,放了福禄寿的兰若度母,小沙弥听了几句,便低头合十道:罪过,这可是渎佛了,快关了吧。女孩见此,得意一笑,关了手机,吃了一枚李子。小沙弥道:你去市里就是听这些歌么?女孩一面咬李子,一面笑道:多着呢,哪就这些歌。小沙弥道:还有哪些,世人听的歌不都是一样的。女孩便又打开手机,放了福禄寿的玉珍,小沙弥静静的听完了,也没言语,女孩便将手机放在身边,开着音乐,吃着李子。小沙弥听了一阵,忽问女孩道:这是什么歌?女孩笑道:陈粒的性空山。小沙弥道:有些歌倒也有佛意的,只是不纯罢了。女孩笑道:你才多大,张口闭口就佛意。小沙弥道:领会佛意,哪管年龄。女孩便关了音乐,拿起手机道:不然这手机送你了吧,你自己慢慢找歌听。小沙弥忙摆手道:那哪行,我不用的。女孩道:用手机又不犯戒律,为什么不行。小沙弥支吾道:师傅也没用的。女孩道:师傅不用,你就不用。小沙弥点了点头,女孩见此,便摇头笑道:你连别人听得什么歌都不知道,以后还怎么度化别人。小沙弥忽的想起师傅的话,看着女孩,犹疑片刻后,言道:我不用知道别人听什么歌,只要知道他们说怎样的话便行了。女孩一愣,回过神后,笑骂道:你还和我论法了,我可不吃你那一套。小沙弥也是一窘,不在多言了,正好师傅从外回来了,见女孩和小沙弥坐在檐下,便笑道:周末了,上周怎没来玩耍啊?女孩笑道:有事去了。师傅笑了笑,去屋内了,小沙弥起身去给师傅泡了一碗茶水,出来时,见女孩已回去了。
夜里,小沙弥与师傅正在行功课时,忽一人走了进来,师傅见来人了,便起了身,走了过去,那人小沙弥也认识,是镇里一服装店的老板,过节时,也时常来寺庙上香。那人见师傅走过来,便急匆匆的道:师傅,我娘不行了,请师傅过去做趟法事吧。师傅道:你先回去,我收拾下法器,马上过去。那人道:那好,那就麻烦师傅了。那人走后,师傅唤小沙弥一起带了法器,便往那人的家中走去。走过女孩的家时,小沙弥有意无意看了一眼那亮着的窗口,窗口却没有人影。到了那人的家中,屋里已站满了人,一死去的老妇躺在床上,还未入棺,师傅便唤人帮忙一起搭好了灵堂,又让人将已换上寿衣的老妇抬进了棺材,老妇入棺后,师傅便念起经文来,小沙弥立在师傅身后,也跟着念起了大悲咒。一夜过去了,次日,师傅与小沙弥只睡了三个小时,便又起床开始做法事,老妇的子女亲人跪在灵前,按照师傅的吩咐行事。到了夜里,小沙弥有些累了,师傅便让小沙弥去吃些东西,小沙弥问道:师傅,你要么?师傅摇了摇头,小沙弥见师傅不吃,自己也有些犹豫,无奈念了一日的经文,确实有些饿了,便去要了一碗素面,接过面条后,小沙弥似乎闻到了一丝荤油的味道,本欲换一碗的,然见人多事杂,便也硬着头皮吃了半碗。吃过面后,小沙弥回到灵前,见师傅还在念经,便也在师傅身后,盘腿坐下了。正欲与师傅一道念经时,忽听后面来了一群人,开始吵了起来,小沙弥一惊,回头看去,只见昨夜跪在老妇灵前的子女们,开始你一句我一句的争吵着,小沙弥听了半阵,也明白了,原来是为老妇留下的一栋房子,女儿说娘自己也养了,那房子自己也有份,儿子却说女儿是嫁出去的人,自家的东西与她无关,女儿一听,又骂老妇的儿子与媳妇不孝,娘生病都是自己出了钱的。一阵争吵后,那女儿哭着喊道:娘,你自己说说,你那儿子孝不孝顺,我虽是女儿,哪点做的不好了。小沙弥见此,心里也是一烦,却见师傅坐在灵前念经,头也没回看一下,似不知道一般。又闹了一阵,老妇的子女们才被人劝走。夜深后,众人也都歇着了,师傅念完了一遍往生咒后,又续好了香,便与小沙弥去房内休息了。睡觉时,小沙弥问师傅:师傅,这家人这般不孝,佛祖不会生气么?师傅道:不会的。小沙弥道:为什么,都在死者面前吵成那样了。师傅道:世人在苦海里,所以都有恶有善,为此佛祖才要救他们出这苦海,怎会遗弃他们呢?小沙弥道:我只是觉得那老妇可怜啊。师傅笑道:与其可怜死去的人,不如同情活着的人。到了第二日,小沙弥正念经时,见女孩与父亲也来了,女孩远远的对小沙弥一笑,小沙弥也是一喜,却没有发觉,跪在灵前的人少了些,老妇女儿一家人都走了。
办完丧礼,已是五日后了,老妇的儿子给了师傅办法事的钱,师傅没言语,收了下来,小沙弥倒是心里觉得有些硌着。回到寺庙后,小沙弥洗了个澡,看着熟悉的院子,才觉透过气来,夜里沉沉的睡了一觉。
三
过了些时日,小沙弥的日子也依如往常,女孩周末也会来寺庙,玩耍一趟,只是夏天来临,蚊虫开始多了,小沙弥在房里支起了蚊帐,在佛堂里念经时,也点起了蚊香。一日清晨,做完功课后,小沙弥见蚊香盒里积满了灰,便拿到院子角里倒掉,却见一个妇女抱着婴儿走了进来。妇女见了小沙弥,便赶忙跑过来,满脸焦急的问:师傅在寺庙吗?小沙弥点了点头,妇女见师傅还跪在佛前,就急忙走了进去。小沙弥也是有些好奇,便跟了过去,只见妇女躬着身子,站在师傅前,哭着道:师傅,我家这小孩,医院说没有救了,你发发慈悲,请菩萨救救我的孩子吧。师傅看着妇女怀里睡着的婴儿,便道:那我就念三日的药师咒吧,请菩萨退去这孩子的疾病,看能成否?妇女道:那就请师傅发慈悲吧。师傅便留妇女在佛堂,为那婴儿念起经文来,念了一个上午,斋饭也没吃,到了中午时分,小沙弥担心师傅累着了,便趁师傅没念经时,上前问到,师傅要吃中饭否?师傅道:这三日,我念药师咒,就戒斋了,你和这位施主去吃吧。妇女听了,不禁感激道:那就苦了师傅了。师傅道:这是出家人的本分,苦什么苦。小沙弥见此,便带着妇女去了厨房,给妇女盛了一份饭菜,妇女道谢后,吃了起来。小沙弥又见妇女怀里的婴儿,便问道:施主,要给着孩子煮些米粥吗?妇女看着婴儿,摇了摇头,忽见婴儿的嘴动了动,闭着的眼睛也睁开了,妇女一喜,忙撩开衣服,露出洁白的□□,给婴儿喂起了奶水。婴儿噙着母乳,吮吸了起来,妇女见此,喜得哭道:菩萨保佑,这孩子终于又吃奶了。小沙弥本来见到妇女的□□有些难堪,却见妇女的感动,婴儿的好转,心里也是一喜。吃过中饭后,妇女又抱着婴儿去了佛堂,师傅又念起了经咒,如此过了三日,婴儿没有死去,倒是恢复了些精神,妇女见孩子活了下来,忙给师傅跪下,磕了几个头,师傅赶忙扶起妇女,笑道:不要这样,这是你家孩子自己的福缘。妇女千恩万谢的回去后,师傅又念了半日的经,到了第二日时,才吃了第一顿饭。
那妇女走后,师傅在寺庙也依如过往,只是镇上的人听得那婴儿的奇事,不免谈论起师傅的神通来,又有一些人陆续来寺庙,求师傅办事,师傅也不拒,有事成了的,自然也有不成的,只是世人专捡那成了的渲染,师傅也每被说成菩萨一般的存在。小沙弥有时去寺外办事买菜,见众人对自己的态度也多了些敬畏,小沙弥也觉得欢喜,可欢喜里又有些忧虑,只是那忧虑的根由,小沙弥自己也说不清。倒是女孩对师傅的态度没变,到了寺庙时,与师傅说笑谈话,如往常一般。那日,女孩到寺庙,为师傅和小沙弥送了几支雪糕,女孩对师傅道:师傅,外面的人都说你修得神通了,可是真的。师傅吃着雪糕,笑道:世上哪有什么神通,只是心诚罢了。女孩笑道:师傅谦虚了,我爸爸都说师傅早晚是要得果位的。师傅笑道:那是你爸爸心里有佛,所以喜欢修佛的人。师傅吃了口雪糕,又问道:你爸爸呢,这几日怎没来寺庙?女孩笑道:出差去杭州了,公司的事情。师傅道:杭州啊,那倒是好地方。女孩看着师傅,笑道:师傅,我明年要中考了,要不你给我算算,看我能考上市一中吗?师傅看着女孩,笑道:你这么聪明,考得上的。女孩道:师傅骗我,你算都没算,就乱说。师傅笑道:不骗你的,若考不上,你找我算账来就是。女孩笑道:如果考不上,我便也来这寺庙住一辈子,要你们养我一辈子。师傅摆手道:那可不行,你妈妈不拆了这寺庙才怪。说得女孩、小沙弥都笑了起来。女孩走时,小沙弥要去街上的裁缝店取订做的僧衣,便与女孩一道出去了。走到女孩家外时,女孩道:去我家坐坐吧,给看个好东西。小沙弥道:什么东西?女孩道:不告诉你,自己去看。小沙弥道:我还要去取衣服,你下回带到寺庙来吧。女孩笑道:我可不带,不看便算了。说着,女孩便推开院子的门,回家去了。小沙弥看着女孩的家,不禁笑了笑。
取了僧衣回到寺庙后,夜已落了,师傅已坐在佛堂行功课,小沙弥放好衣物后,也去佛堂念经了,只是不禁想起女孩的话,不知今日女孩要给自己看的是什么东西。行完功课后,已到了半夜,小沙弥将师傅的僧衣送了过去,师傅也没说什么,只是小沙弥关门离开时,听得师傅在屋里急促的咳嗽了一通,小沙弥顿时发觉,夜晚已有些寒凉了,秋日到了。女孩父亲回来时,给小沙弥带了一串念珠,从灵隐寺买的,小沙弥接过念珠,心里也是感激得一热,又问了些灵隐寺的情况,知道灵隐寺那么多僧人,那么多香客,还有悠久的渊源时,不禁有些心往神驰,师傅倒是没在心一般,只是与女孩的父亲聊了些平日的话。小沙弥有回也忍不住问师傅,咱们的寺庙这样小,师傅没想过去大的寺庙么?师傅看着小沙弥,言道:这佛象也有大小,见到小的时,难道就不信佛了。小沙弥听了,低着头,脸上一红,不免有些难为情。师傅叹了口气,又道:以后你自有去那些大寺庙的机会。小沙弥忙道:我不想去了。师傅道:去看一趟,也是好的。小沙弥忙摇着头,走了出去。
经此一回后,小沙弥虽念着那些大寺庙,心里却也愈发难割舍此时的寺庙了,日后叫自己去那些大寺庙,那师傅怎办?还有女孩,女孩的父亲,他们有还能见面吗?想到这些,小沙弥愈发有些难过了。一回,在给师傅洗衣时,小沙弥发现师傅僧衣的胸口处,有块乌黑的污渍,便拿起细看了一番,不禁惊惧的发现,那是一块血迹啊。洗完衣物,要去问师傅时,只见师傅盘坐在佛象前,双目紧闭,似无生无死一般,小沙弥也是一惊,不敢再问了。只是气候愈冷后,师傅行功课时,虽与过往无异,然吃的饭也少了,人也瘦了,与女孩父亲聊天时,总不时的咳嗽,小沙弥想起那衣物上的血渍,不禁有些担忧恐惧了,这种恐惧,甚至对女孩也不敢说出来,在小沙弥的心里,一直觉得师傅与生老病死这些事是无关的。直到一日,师傅与女孩父亲喝茶时,小沙弥与女孩站在身后,师傅喝茶时,猛地咳嗽了一通,一口血喷到了茶杯里,小沙弥他们都是一惊,师傅却道无妨的。小沙弥接过师傅的茶杯,欲重新泡茶时,却见杯里的茶水都被染得成紫红色的了,心里不由得一痛一怕。重新泡好茶水后,女孩的父亲对师傅道:身体不好,不如去医院看看吧。师傅摇头道:生死都是注定的事,何必那般麻烦。女孩父亲又欲说何时,却被师傅岔开了。过了一段时日,小沙弥见师傅已病得藏不住了,也求师傅去医院看看,师傅笑道:我们修佛的人,还怕生死么,有什么可去看的。如此这般,到了冬日时,师傅死去了。
四
师傅的死是自知自觉的,那日夜里,行完功课后,师傅笑着摸了摸小沙弥的头,让小沙弥烧了锅热水,洗浴身子后,换了僧衣,夜里便在床上坐化了。小沙弥在师傅摸着自己头时,看着师傅的眼睛,似乎就知道了师傅的意思,含泪烧了热水后,待师傅洗浴更衣,自己在房里,等着天明,想着明日会有奇迹出现,可什么才是奇迹,是师傅的生,还是师傅的死,可不论生死,似乎都是奇迹。次日,清晨,小沙弥没见师傅早起行功课,便已知道了,到了师傅的僧房,推门进去后,见师傅在床上坐化了,小沙弥含泪行了一礼,便去请人来帮忙料理后事,抬师傅出去时,小沙弥收拾了师傅的房间,不过是些旧衣物、常读的佛经,一抽屉里还有一个笔迹本,写着师傅的手迹,小沙弥便将那笔记本拿到自己房里收好了。镇上的人去世,都是师傅料理的,师傅去世,镇上的人也来了许多,有悲戚的,有伤感的,也有来看个究竟的,丧事由女孩的父亲主持,火化师傅时,女孩的父亲与许多人道,师傅肯会有舍利留下,还专门弄来了一个装舍利子的瓷盘。小沙弥跪在师傅前面,听得众人这般说道,又是悲哀,又是感动。火化师傅那日,清晨下了点小雨,到了中午太阳又出来了,还带着一轮日晕,众人见了,都激动的道,天显祥瑞,定因师傅才如此的。火化师傅时,小沙弥跪在火堆前,看着那明黄的火焰,却无法看见师傅的遗体,师傅似乎与那火焰已融为了一体,待火烧烬后,女孩的父亲与几个人去取舍利子,然在火灰里翻了几遍,也没找到舍利子,人们不禁大失所望。小沙弥见了,心里也是焦急无比,恨不得自己去那灰烬里寻找一遍,只是众人都走了,舍利子也没找到。小沙弥还跪着,女孩与女孩的父亲陪在小沙弥身后,女孩让小沙弥起来了,又端了一碗素面过来,让小沙弥吃了。小沙弥不理女孩,只是默默的坐着,过了许久,夜很深了,女孩父亲带着女孩回家去了,女孩有些不愿,但还是被父亲带走了。小沙弥一人坐在寺庙里,见没人在了,便去院子里,看着那一堆灰烬,想起师傅的虔诚,过去的神通,而佛祖却然师傅什么也没留下来,心里一痛,不禁哭了起来。哭了一回,鸡也叫了,小沙弥回到自己的房间,想起师傅,想到那舍利子,不禁为师傅有些难过,为师傅觉得不值,忽想起师傅留下的那本笔记本,便拿了出来,看了起来。
五、师傅的遗书
最近心肺病变得厉害,心口时常绞痛,咳嗽时也经常带血,念经、行功课已无法压制,想来时日无多了,要不要写下这些东西,我犹豫了很久,出家到今日,自觉已虔诚于佛法,世间的过往事,我所受的业报,皆已明了,佛法无私,我坦然接受我的报应,可也想写下来,让世间人看看,或许是想世间人原谅我吧,也更多的原谅人性。
我出生的家庭,平平无奇,不过是一个三线城市的职工家庭,父母皆在一所中学教书,家里的氛围说不上好,但也不坏,和世间所有平凡的家庭一样。我从小也未接触过任何佛经,对于佛教的印象,几乎全是来自武侠小说、电视剧,何曾想过日后会皈依佛门。到了高考后,我考上了一所重本学校,父母也是满意的,只是填报专业时,不知怎的,或许是一刹那的狂乱茫然之念,也是命里的业报该如此,我填报了病态心理学,父母见了,觉得有些不理解,但更多的是觉得有些丢人,怕别人说什么吧。可父母从小很少强迫我,见我不愿改,便也没多说什么。上学时,离开那个小城市去省城,这是我人生的第一次远行,我没要父亲陪我一道去。到了学校,简单的适应后,如大家一样,不免有些放松了,打游戏,通宵是常干的事情。学我们这专业的,同学们开玩笑说,心理没点问题,都不好意思读这专业,我后来发现,人多少都有些心理上的别扭,但要说有问题的,那是极少的,同学们也都很平常。直到我遇见了一个女孩,她也是我们班的同学,性格开朗,人也长得漂亮,追求她的人,从一开学就没断过,但她好像都没有接受。第一次和她说话,是上课时,她迟到了,从后门进来,见我坐在后排,便坐了过来,课间休息时,问我借了笔记,见我笔记工整,便笑着说:你上课倒是蛮认真的。我也没说什么,只是下课后,她将我笔记本借去了,说要补习下前面的课程。我也无所谓,可见到她的笑容时,我也真的动心了,我高中前一直没谈过恋爱,动心的女孩倒有过,但也没有挑明,大学后,恋爱是平常的事情,所以我也有了想追求她的想法,但到底还是有些难为情。过了几日,上课时,她坐了过来,将笔记还给了我,还笑着说,下午请我吃饭。我脸上一热,课也没法听了,下课后,与她一道去了学校附近的小餐馆,吃了一顿晚饭,吃饭时,她说个不停,我只是附和性的陪着,但我也觉得很快乐,吃完后,我结了账,她笑着说:那我下回再请你吧。
如此,一来二往后,与她也熟了,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,从朋友变成了情侣,我记得我好像都没说什么情话,直到一个周末,我们从市里回来后,去了情侣宾馆,开了房,算是真正的男女朋友了。成为情侣后,我却发现她慢慢的变了,或许不是变了,而是面对陌生人的那层伪装不在了,她变得敏感、忧郁、神经质、甚至还有些焦躁的迹象。有时在情侣宾馆里,她一个人洗澡时,我甚至听到她在哭,这样的她让我感到不安,但当时更多的是怜惜吧。大一过去了,到了大二,我和她也成了同学眼中的老夫老妻,但她的情况却在不断的糟糕下去,每当看她在同学面前装成那么明朗的人,想到单独相处时的她,我总是感到面对深渊一般。大二那个学期,她从家里过完年后,来到学校,感觉她应该遇到了什么事情吧,但她没说,我也没太直接的问,直到一日,在情侣房里,她赤身裸体的站在窗口,拉开窗帘,回头问我:如果我跳下去了,你也会跳么?我赶忙将她拉了回来,又拉上窗帘,问她到底怎么了。她便直愣愣的看着我,哭道:你会跳么?我没有回答,只是抱紧了她,她哭了一会儿,便穿上衣服,走了出去。我们冷淡了一段时间,后来又和好了,但我心里的阴影却越发浓了,每次见到她,都觉她是置身在黑暗中,被黑暗浸透了,整个人也散发着冷冷的气息。对此,我也无能为力,只是希望她有朝一日好过来吧,其实那时我也觉得她早晚会掉进深渊的,但我又能做什么。过了一段时间,她突然变得有些暴躁起来,上课时与老师做毫无道理的争辩,与同学也没什么话说了,对于我,更是几乎有些仇恨一般发泄,说我只是在占有她的□□,而对于她的心,我根本没有感受。我也感到悲哀,想为自己辩护,但任何事都是于事无补,虽然我们还是会去情人旅馆,而每次都是要争吵一番,她也会哭泣一次。争吵一段时间后,她忽的变了个人似的,变得沉默寡言了,任何事也不上心,课也没怎么上了,和她相处时,觉得她置身在乌云里一样,里面不知何时就会电闪雷鸣,整个爆发出来。那时,我上课时学过了一些知识,怀疑她是不是犯了躁郁症,就是双向情感障碍,但我没有勇气对自己说个明白。直到她一人跑去我们常去的那家旅馆,割了手腕,并给我发了条信息,说是恨我,要和我永别了。我问她在哪里,她说让我猜,猜到了,就说明我还算懂她的心。我焦急的想着,想去常去的地方,不知怎的,猛地想起了她裸身站在窗口的样子,便跑去那家旅馆,和老板也认识的,问了她的房间后,跑了进去,她割断了手腕的静脉,血流了一床,老板忙叫了救护车,她也被救了过来,只是老板告诉我,以后不要我和她去他家的旅馆了。事实上,我和她也没机会去了,她家人来学校,接走了她,老师和她家长交流后,得知她高中时,就得了双相情感障碍。她回家后,我也觉得悲哀,但还能克服过去吧。两个月后,她给我打了电话,告诉我,她住了两个月的院,刚才出来,又问我学校的情况。我简单的敷衍了过去,真有些害怕她再来学校,到时该如何面对她。过了两日,她又给我发了条消息,问我后悔认识她吗?我礼貌的回复了她,或许她也从我的礼貌里,懂得了我的情感,以及对她的距离。她又不甘心的问到,想知道她为何会生这病的吗?我犹豫了一会儿,依旧用礼貌的敷衍,构筑着我周围的高墙。她便再没问了。一周后,听老师说,她死去了,这回割的是脖子的动脉,没有抢救过来,家人也以为她刚出院,情况稳定,也放松了心。她死了后,我或许是感到内疚,或许我没有用礼貌撇开她,她或许会活下去吧,至少不会死亡的那么早,之后,大学里,我没再找女朋友,读完本科后,考了另一学校的硕士,继续读了下去,她也被我在内心中掩埋了起来,很少会想起她了。
六、师傅的遗书
读完博士后,我在一间脑科医院里找到了工作,从科员一直到副主任医师,一路平平淡淡,也没有什么波折,期间我结了婚,有了小孩,自己也倒了中年。只是对病人的感觉有了变化,刚去医院时,面对形形色色的病人,这可与书本上的文字不同,他们会哭,会喊,也会思考,我时常为他们的痛苦而感到焦虑,直到干了几年后,再见到病人时,我已波澜不惊了,只是会规范的询问病情,做出判断后,利索的开药,都说医者仁心,可就精神病医生来说,与患者共情处之,是不可能的事情,那会让自己崩溃的,长久的同情这些人,只有神祇才能做到。直到一天,我又遇到了一个患者,也是一个女孩,见到那个女孩时,我猛地想起了大学时的她,这个女孩身上所散发的东西,眼里流出的光,和她像极了,不仅仅是疾病那些东西,而是有种与生带来的气息围绕在她们周围,有那么一刻,我几乎有些恍惚,她又活过来了。我询问了病情后,知道这个女孩也是双相情感障碍,我便让她家人办了住院手续。或许是对大学时那个女孩的愧疚吧,在医院里,我更多的关注起了这个女孩,待她病情稳定些后,除了程序化的问诊,我会时常与她谈心,谈的内容很多,不仅仅是病情方面,这个女孩对我慢慢熟悉后,整个人也轻松些了。只是过了半月,她对我的情感似乎发生了什么转变,这种转变从她的看我的眼神里便可一览无余,我也有些茫然了,自己这样是对,还是错?是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么,还是说我是真的同情此时的这个女孩?一次,在谈话室与这个女孩谈话时,她笑道:你想知道我的秘密么?我看着她的眼睛,那里有流露出情爱的光芒,我心里一凛,忙说道:不要乱想了,好好吃药,回去好上学。女孩道:我不想上学了。我问:那你想干什么?女孩笑道:什么也不相干,就一辈子待在这里面。我说道:那里爸爸妈妈还不急坏了。女孩眼里一暗,说道:让他们急去吧,与我有什么关系呢。说着,女孩伸出手来,握住了我的手背,我惊了一瞬,赶忙抽回自己的手,结束了这次谈话。之后,想起女孩那刻的眼神,我很清楚的知道女孩是爱上一个人了吧,只是作为一个病人,她们的爱算是什么呢?我为自己感到羞耻,于是渐渐疏远了她,她也感觉到了,和我谈话时,她眼里的光也熄灭了。最后一次谈话时,她说道:我出去后,便打算自杀。我感到了她的心,她说的是真的,可我也只是礼貌的开导着她,甚至诱导自己,这只是一个病人的病话,不能当真的。过了两个月,她要出院了,她父母接她回家时,她看上去也挺开心的,她让父母要了我的手机号码,告别时,她也对我笑了笑。过了三天后,我收到一条消息,问我还记得我们的谈话吗?我本能的感觉出,就是那个女孩在问我,但我还是问到她是谁。过了一阵,她又发消息道:世界好大,却没一个人记得我。我心被一触,几乎有些恐惧,便还是有些慌张的问道:你是谁?她没在发消息了,我挣扎了一天,要不要打电话过去,要不要给她父母打电话,但我终究还是什么也没做,我也知道只有这样,才能躲在自己这身的白大褂里吧,作为一个医生来面对自己,面对她们。第二日,她父亲打电话来,说她已自杀了,并责骂了我和医院一通,我一句话也没说。我也知道,是我抛弃了她,再次抛弃了她们,就是因为自己难以克制的自私。
她死后,我依旧在医院过着同样的日子,但再看待病人时,我却变得更冷漠了,连一点疑虑也不存在了,回到家里,自己也是如此,心依旧是冷的,甚至我分不清家里和医院,自己有什么不同了。年底时,妻子带着孩子去海南度假,却再也没回来,他们坐的那趟飞机,从空中直挺挺的栽了下来,没有解体,航空燃油烧光了一座山,妻与孩子的遗体,甚至残肢也没有,全部化成泥土了,我拿了两罐那里的泥土,埋入公墓。妻子与孩子的死,让我难过,只是想起妻儿时,我却不知为何,总是念起那两个女孩,只觉她们皆是因我而死的,妻儿的死便是我的报应。我开始失眠,精神也变得恍惚,偷偷吃了一段时间的安眠药后,依旧压抑得厉害,甚至出现了轻微的幻听,对于别人自己总难以压制自己的怒气,这种怒气是没有原因的,然发怒后,回到家里,自己又变得情绪低落,我知道这是双向情感障碍的征兆,便偷偷开了些药,吃了一段时间,依旧没有什么好转,上班时看着同事,我似乎觉得他们都知道了我在偷偷吃药,我成了一个真正的精神病患者,他们看我的眼神,就跟我看患者的眼神一样。熬了两三个月后,我请了长假,医院的领导也知道我的情况,给我批了假。我一路无所目的的漫游着,有时旅馆也不住,就在天桥下与流浪汉一起睡着,我也不知自己还要流浪多久,但想起那些患者的眼神,我就不敢再回医院去,想着如他们那般,还不如死了。就在我想以死解脱时,那日我在一所佛寺外面,见一个老妇人,跪在佛象前祈祷,那时是黄昏,阳光金子似的,照在老妇人身上,真美啊,不仅是那道夕阳之美,那个老妇人整个人都美的让人心碎,那刻,我忽然决定出家,至今想起来,或许是那个老妇人的美,震慑了我的心,让我出家了吧。
此时,我也将死去,我的业报如果此生无法消完,那么来生再领受吧,佛法慈悲,天道无私。
七
小沙弥将师傅的手迹看了几遍,心里若洪流纵横一般,却抓不住一根稻草,过了两日,小沙弥才吃了第一顿饭,心里却也还放不下师傅的那遗书,师傅的往事,如梦魇一般缠绕着他。到了周末,女孩来寺庙时,见小沙弥呆呆的坐在屋檐下,女孩走过来,一道坐下了,见小沙弥瘦多了,便问道:怎么瘦成这样子了?小沙弥也没有回答,女孩又道:出家人都要看破些的,你怎么这样悲哀啊。小沙弥道:我没有悲哀。女孩看着小沙弥,问道:师傅走了,你一人在寺庙不怕么?小沙弥道:不怕,我也要走的。女孩一惊:你要去哪里?小沙弥道:想去上学。女孩听了,笑道:那好啊,去我们学校吧。小沙弥看着女孩,笑了笑,说道:上学难吗?女孩道:那有什么难的。小沙弥道:我想去考大学。女孩道:然后呢?小沙弥道:做个心理医生。女孩不解的道:做心理医生干吗?小沙弥道:我想看看世人的心,再说所学的佛理,也许也有用吧。女孩笑道:你倒想通了,做了医生后,想干吗?小沙弥道:做了医生后,爱这些世人吧。
说完,小沙弥站了起来,看着女孩,苦涩一笑,又言道:如果他们值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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